摘抄整理(18.04.29)

  (以下内容摘录自《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周濂著)

  当以牛顿为代表的近代科学家终于用纯数学这门语言谱写完自然这本大书的时候,哲学—科学的脐带彻底发生断裂,哲学与科学开始分道扬镳。奥斯汀对此有形象的比喻,哲学好比“处在中心的太阳,原生旺盛、狂野纷乱”,过一阵子它就会甩出自身的一部分,成为这样那样的一门具体科学,这些具体科学像行星一般远离母体,“凉冷、相当规则,向着遥遥的最终完成状态演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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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村上说“假如小说家站在高墙一边写作——不管出于何种理由——那个作家又有多大价值呢?”,他不仅仅是在宣告一种政治立场和价值理想,同时也在传达一个艺术创作的秘密:只有从鸡蛋的角度才有可能说出真正的故事,反过来,任何为高墙所作的正面辩护都只能是面目丑陋的教化和训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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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怒汉最后离开陪审室的时候,并没有走出柏拉图的洞穴,他们没有看到光芒普照的太阳,而是满腹狐疑心事重重地消失在暮色里。但,这对于一个以无罪推定为前提的法律体系来说,就足够了。 也许真理还在某处,但真理不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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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信中维特根斯坦重提他们散步时的那次讨论:“你关于‘民族性格’的议论,它的简单幼稚使我吃惊。我因而想到:研究哲学如果给你的只不过是使你能够似是而非地谈论一些深奥的逻辑之类的问题,如果它不能改善你关于日常生活中重要问题的思考,如果它不能使你在使用危险的语句时比任何一个……记者都更为谨慎(而这种人是为了他们自己的目的而使用这种语句的),那么,它有什么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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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马尔康姆的记忆里,维特根斯坦最本质的特点是极端纯正的严肃性和高度的智慧。当他在课堂上进行紧张的思考时,他常常觉得自己搞糊涂了,而且会毫无顾忌地把这点说出来,譬如说:“我是一个傻瓜!”“你们的老师糟透了!”“今天我确实太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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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比赵汀阳在思想上的自由不羁,慈继伟简直就是另一个极端,《正义的两面》在形式上是一本中规中矩的纯学术著作,里面大量地援引了各种正义理论,上至康德、休谟下到罗尔斯、哈贝马斯,最难能可贵的是,虽然穿梭在规矩林立的理论丛林里,慈继伟却始终保持着真切的道德直觉和清醒的问题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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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著是务必为人所知、所尊重的东西……我总是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们正在研究的这些人物比我要聪明得多。如果他们不比我聪明的话,我为什么要在他们身上浪费我的时间和同学们的时间呢?如果我在他们的论证中发现了一个错误,我便假定他们也发现了它,并且确信他们已经对它作了处理。那么,他们是在哪里处理它们的呢?我考查他们的解决办法,而不是我自己的解决办法。……我不愿意向这些榜样提出反对意见;因为那样做太容易,而且会忽视一些重要的东西。”

  我相信罗尔斯的这个断言同样适用于罗尔斯本人。剑桥大学的教授奥诺拉·奥尼尔曾经在一篇辩护文章中说过一句很不谦虚的话:“罗尔斯再一次想在了批评者的前头。”当然,想在批评者的前头,并不意味着能够成功地回应每一个批评者,而只是说罗尔斯对于正义及其相关的所有问题有过通盘的考察,并对于每一种可能的批评都做出过自己的解释。《正义论》绝非无可指摘,但是如果有人认为三言两语就能驳倒罗尔斯,并因此自鸣得意雀跃不已,那我只能对他表示遗憾,因为“那样做太容易,而且会忽视一些重要的东西”。初看起来,《正义论》和《哲学研究》简直风马牛不相及。但世界就是这么的奇妙,维特根斯坦的学生马尔康姆正是罗尔斯的大学启蒙老师,这让我一直深信罗尔斯在最根本的精神气质上与维特根斯坦有着非常隐秘的关联——真正的哲学家都在以不同的方式教会我们差异。不过仅仅认识到差异性仍然不构成全面的理解。按维特根斯坦的想法,“我们对某些事情不理解的一个主要根源是我们不能综观语词用法的全貌”,而所谓理解,就是在看到差异的同时又“看到联系”。这个说法让我想起圆明园里的“黄花阵”,这是一座乾隆年间修建的迷宫,我曾先后去走过三五回,每一次我都比别人更快地走出迷宫,不是因为我更加聪明,而是因为我的个子高,所以我可以探出迷宫的围墙看清楚哪一条是死路哪一条是活路。 思想同样如此,只有站在思想的高墙上,我们才可能看清楚那些沟壑,明白哪里是死路哪里是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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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极少数国人拥有无限发达的联想能力,看到民主、自由、人权就想起普适价值,看到普适价值就想起西方霸权,看到西方霸权就想起1840年以来我们遭受过的无数屈辱和苦难,就会满腔热血地想到中国崛起,然后就一路顺理成章滑到中国可以说不,中国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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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具有正义的能力,使民主成为可能;人具有不正义的倾向,使民主成为必要。”——雷茵霍尔德·尼布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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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共同体对于同质性的偏执追求必然会导致对异质性的决然排挤。共同体的一面是善良、容忍、友爱、确定性和幸福,另一面则是封闭、不宽容、压迫、排他和不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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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种未经反思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人生,一个无从选择的幸福生活不是真正的幸福生活,而只是“被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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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轻的维特根斯坦在罗素的房间里像头野兽一样来回奔走。三个小时过去了,困惑不已的罗素忍不住打断他:“你到底是在思考逻辑还是在思考你的罪?”“两者皆是!”维特根斯坦回答道,然后继续他的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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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在八岁的时候,维特根斯坦就曾经伫立门前苦苦思索:“如果说谎对一个人有好处,为什么他还应该说真话?”这个问题既是维特根斯坦最初的哲学思考,也是纵贯其一生的焦虑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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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赞扬G.E.摩尔孩子般的单纯,但是这对于维特根斯坦毫无价值:“我不能理解,除非一个孩子也值得为之得到赞扬。因为你谈的单纯不是一个人为之拼争而来的单纯,而是出自天然的免于诱惑。”对于维特根斯坦而言,人生的确就是一场彻底的自我清算,一场与自己的本性进行的战斗。 因此,在这本传记中,我们读出最多的不是浑然天成的哲学天才和道德圣徒,而恰恰是在担负起天才的责任之后,维特根斯坦对自身的褊狭、软弱、伪善以及绝望的永恒克服。维特根斯坦总体人生态度的核心是成为“自己之所是”,这意味着“真实于自己是不容违背的责任”。其中,对他而言也许是最重要的一个面向就是–成为一个卓越的人,但不要设法表现是一个卓越的人。 罗素曾说维特根斯坦也许是他所见到过的“传统观念里的天才的最完美范例,激情、深刻、强烈和强势”。蒙克的独到之处在于,他能够始终保持克制,虽然全书充满了激情,但是这些激情不是蒙克本人的激情,他把自己藏在后面,通过排列组合各种硬事实和硬材料,让维特根斯坦的激情去推动整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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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一切有意义的科学问题已被回答的时候,人生的诸问题仍然没有触及到。”

  “在我做哲学的方式中,哲学的全部目标是给出某种形式的表达,从而使特定的不安消失。”

  ——维特根斯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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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不能以他们的活动具有更大的内在价值为借口,利用强制的国家机器来为自己争取更大的自由权或更大的分配份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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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启蒙运动割裂了宗教与政治的关联,导致现代政治把政治社会的本性理解成为“人造之物”,任何人造之物就其定义而言都是虚构的,其正当性都得不到来自超验领域的绝对保障,所以这些人造之物也即“地上的政治”的根本问题就是“正当性的空虚”。换句话说,由现代性构建起来的所有价值理念,如人民主权、个人自由、权利、民主、分配正义、普遍幸福等等,就“虚构”这一本性而言都在一个水平面上,都不是对根本问题的思考,因此也就都注定将停留在表面上,不同的主义和意识形态之间的差异也就可以被抹平。而一旦来自宗教的、绝对意义上的正当性不复可得,则陷入诸神之争的人类就只能诉诸生存决断论的政治来解决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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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彼得说:“文明人与野蛮人的差异,在于前者了解到个人信念只具有相对的有效性,但却能够坚定不移地捍卫这些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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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帕斯卡尔说:“我们知道得太少因而当不了独断论者,但又因为知道得太多不能成为怀疑主义者。”罗尔斯、哈贝马斯这些“浅俗”的自由主义者们,孜孜以求、苦心践履的正是帕斯卡尔这个论断:左右开弓,同时拒绝和狙击“道德实在论”以及“现代价值怀疑论”。反观某些保守主义者,恰恰是要么因为焦虑知道的太少所以成了怀疑主义者,或又自以为知道的挺多而成为独断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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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健全的现实感是探讨政治哲学必须拥有的第一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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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赛亚·伯林尝言:“我已厌倦阅读那些人,他们总是站到一列,有着几乎完全一致的观点,毋宁说,我更愿意阅读敌人,因为敌人会穿透那些思想的防线。”我从不厌倦阅读与我站在一列的朋友们,因为我总是从他们身上汲取到足够的养分,同时我也不认为存在着什么敌人,在面对转型时期的中国问题时,“我们”有的只是论友而非敌人。就共同关切而言,我们只不过是站在一列的、有着不同观点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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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主作为一种政治设计,它的优点之一就是坦诚面对“人性是不完善的”这样一个事实。保罗·伍德拉夫在《最初的民主》中说:“你无法通过杀死民主的辩护者来杀死民主,但是你可以通过坚持至善,坚持反对一切人性的和有瑕疵的东西来杀死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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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梭在《社会契约论》开宗明义:“人们或许要问,我是不是一位君主或一位立法者,所以要来论述政治呢?我回答说,不是;而且正因为如此,我才要论述政治。假如我是个君主或者立法者,我就不会浪费自己的时间来空谈应该做什么事了;我会去做那些事情或者保持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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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新左派、新保守主义者一直坚定地面向执政者,也正是因为他们相信——借用德鲁里对施特劳斯学派的分析——“知识分子可以在政治中扮演重要的角色。让他们直接去统治是不明智的,因为大众倾向于不信任他们;但是他们一定不能放过在权势者的耳边低声细语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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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深奥的推理都伴有一种不便,就是:他可以使论敌哑口无言,而不能使他信服,而且它需要我们做出最初发明它时所需要的那种刻苦钻研,才能使我们感到它的力量。当我们离开了小房间、置身于日常生活事务中时,我们推理所得到的结论似乎就烟消云散,正如夜间的幽灵在曙光到来时消失一样;而且我们甚至难以保留住我们费了辛苦才获得的那种信念。在一长串的推理中,这一点更为显著。” 如果休谟的这个判断是对人类理性以及哲学论证之限度的正确描述,那就迫使我们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既然道德哲学和政治哲学旨在改变人们的性格与行动,那么传统的理性论辩和论证的方式是否真正有效?如果在这个时代,“大部分人们似乎都一致地把阅读转变为一种消遣,而把一切需要很大程度注意才能被人理解的事物都一概加以摈弃”,那么当代英美政治哲学那些技术化的、长程而且复杂的理性论证与推理就真的只能面对专家学者,而与普罗大众无缘。这是一个相当纠结的难题。我倾向于接受伯纳德?威廉斯对于苏格拉底工作的一个基本判断:对于“一个人应该如何生活”这样基本的生活问题,学院式的专题化研究很难给读者提供一个真正能够导致行动的答案,除非像苏格拉底所相信的那样,读者本人认识到这个答案其实是“他本人赋予他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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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事太明,行事则失其勇。对于行动者而言,果敢或许是一种美德,但是对于思想者而言,却需要用更加谨慎的态度去面对这个复杂的世界。据说,一个人在30岁之前不是一个自由主义者是没有良心的,到了30岁之后仍旧是一个自由主义者则是没有头脑的。我认为这个判断过于简单。事实上,这个时代对于思想者的要求会更多,它要求我们不要做没有头脑的愤青,不要做浅薄的自由主义者,不要做没有心肝的保守主义者,不要做替既得利益说话的国家主义者,不要做不负责任的无政府主义者,不要做一个理想高蹈的空想主义者。在设定了如此之多的禁区之后,最后你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要每一个思想者细细斟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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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由、平等、博爱的真义时赋予人民太过崇高的权力和地位,将会释放出堪比长岛原子弹一样恐怖的能量。法国大革命的确唤醒了人民,法国大革命时期的人民也的确没有完全准备好,所以才会在雅各宾派的恐怖统治时期,至少16 594人因反革命罪而丧生断头台。毕希纳在《丹东之死》中描写的场景虽富戏剧感,但绝对真实: 市民们纷纷高呼:“谁能念书认字,就打死谁!”“谁想溜走,就打死谁!”“他有擤鼻涕的手帕!一个贵族!吊到灯柱上!吊到灯柱上!”“什么?他不用手指头擤鼻涕!把他吊到灯柱上!”然后,那个卢梭的信徒、道德纯洁到与死神一样“谁都无法收买”的罗伯斯庇尔登场了,面对一片打死他、打死他的叫嚷,他的回复是:“以法律的名义!”市民反问:“法律是什么?”罗伯斯庇尔答:“法律是人民的意志。”市民答:“我们就是人民,我们不要什么法律;‘所以’我们的这种意志就是法律。”从这个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的场景很容易得出一个结论:千万不要相信人民!在人民尚未准备好之前,不要发动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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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旧制度与大革命》可知,当时法国人民服从统治者是出于习惯而非出于意愿,这是一种坏的服从,除此之外,还有出于恐惧而非出于意愿的服从,以及出于利益而非出于意愿的服从。出于习惯的服从是真睡,出于恐惧的服从和出于利益的服从则是装睡,前者被迫,后者不但心甘情愿可能还暗自窃喜。三种服从的可能中,出于利益的服从最糟糕,因为真睡可以被叫醒,被迫的假寐有一天会忍无可忍,而心甘情愿的假寐却永远都无法被叫醒。利益之争的确可以引发革命,但唯有价值之争才真正成就革命。因为只要还停留在利益之争的层面,就是可以用人民币收买的人民内部矛盾,而一个可以被收买的民族就不值得拥有革命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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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原先就倾向于自顾自:专制制度现在使他们彼此孤立;人们原先就彼此凛若秋霜:专制制度现在将他们冻结成冰。在这类社会中,没有什么东西是固定不变的,每个人都苦心焦虑……金钱已成为区分贵贱尊卑的主要标志……如果不加以阻止,它很快便会使整个民族萎靡堕落。”——托克维尔